饕餮沈公

 

■ 顾犇
 

  认识沈昌文先生二十多年,有很多接触。如果要说一些关于沈公的事情,那我首先就会想起来吃,亦即饕餮之事。

  关于吃,沈公在自己的书里就直言不讳:“我编的是小刊物。当年,我们编辑部或在地下室,或在厂房,不成体统。本人忝为主编,文房四宝之外,斗室之内有三样不可少:冰箱、电砂锅、咖啡壶。”电砂锅里炖的是红烧肉,冰箱里冷藏的是“普京”(普通燕京啤酒),几杯小酒落肚,吃饱喝足,这样之后再来看稿改稿,沈公形容是“如得神助,灵感迭现”。说的是吃,但也说明当时工作环境之艰苦,大家苦中有乐,做成了事业。上海人对美食特别讲究,沈公也不例外。在改革开放初期,餐饮服务业很不发达,大多数人都不可能经常外出用餐。他能利用吃这件人生琐事,把人的工作做好。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美食下肚,美酒一干,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就会缩短。做大事的人,需要肚量,吃也是一个方面。

  第一次见沈公,是1998 年,在紫竹院西侧一个小饭馆,不记得吃的是啥,无非是家常的川菜,但谈的事情却印象深刻,涉及干校、阁楼、上海旧事、《万象》,等等。一个老先生,没有什么事情就请我吃饭,我感觉有点诚惶诚恐。而且,在找人办事必须先吃饭的年代,不知道他有何企图。同行的于奇女士让我不要太紧张,而且沈公也说,不是他自己的钱,是俞晓群让他请客。我当时也不知道俞晓群是何方神圣,懵懵懂懂,也就交上了朋友。

  后来,吃饭的事情当然不少,他总有电话来邀请,可是我却工作太忙,参加次数不多。事后回想起来,都是现在认识的朋友,出版界的名流,错过了很可惜。他约我用轻松的笔法介绍国家图书馆,我按期交稿,在海峡对面发表了。

  印象深刻的是,2010年1月,一天晚上吃上海本帮菜,在座有上海来的唐先生等朋友,还有美食家赵珩先生等客人,自然少不了螃蟹和鱼虾。其中宁波呛蟹,一分为十,人人有份。北方人一般都受不了鱼腥味,不习惯生吃海鲜,还能理解,没有想到上海来的客人也没有吃几口,最后是一半给我打包回家,一个人独享了美味。

  有一次,沈公要见某领导,不熟悉,不知道如何套瓷,就想方设法了解他的籍贯,他对吃的偏好,于是就去了有地方特色的菜馆,领导非常满意。不仅办成了大事,也成为好朋友,为后来的工作打开了局面。这话听上去有点匪夷所思,也体现了沈公的细心。

  2011 年9 月,在沈公的八十大寿纪念会上,我听到王蒙先生说沈昌文“在发展北京餐饮业上做出了贡献”,可见沈公爱吃是众所周知的。凑巧沈公活跃的时期,正是中国餐饮业迅速发展的年代,说笑中也刻画出沈公的为人风格。王蒙先生继续说道:“大哉沈公,无所不通;大哉沈公,无所不精;大哉沈公,随心所欲;大哉沈公,嘻嘻松松。”其实,吃饭,也是他“随心所欲,嘻嘻松松”的一个方面。有人吃饭贪酒,都忘记了正事,而沈公则外圆内方,随意之中有自己的坚持。

  过去,如果他做东,还需要周旋。现在,每次他请客,都是别人买单,于是也无所谓,只顾自己吃,反正别人说啥也听不见,享受美食是最重要的事情。饭桌上谈起他,大家的目光都会转过去,而他也会心一笑,好像都听懂了。其实,他告诉我们,你们说啥我都听不见,就当你们说的是“I love you”!

  话说爱美食的人,肯定比较挑剔。特别是上海人,对食材、烹饪方式、品尝时候的温度、服务质量等都比较讲究。我觉得,挑剔不是坏事,一般挑剔的人都能把事情做好。沈公爱吃,在出版行业也是追求完美的人。在沈公的策划下,改革开放初期出版的《宽容》《情爱论》《第三次浪潮》等西方经典著作,还有蔡志忠漫画、金庸小说,在社会上引起极大反响,也是一个时代的标志。只要是读书人,回头看那个年代,无人不知这些书。即使没有读过,也肯定听说过,并以无知为耻。我的成长经历,正好与这个年代重叠,可以说我的身上有这个时代的烙印。后来,我才知道,这些影响深远的图书,都出自这个“欺骗北京人的上海人”、这棵“交际草”。沈公不仅是饕餮食客,而且自己就是精神烹饪大师,从找原材料、物色作者和译者、协调多方关系、解决难题,一直到出版、印刷、装帧,为大家奉献了精神大餐。他策划的书之所以能成为时代的标志,也是因为他能把握住烹调的火候,可谓改良版西餐,感觉新鲜,但也不至于影响消化。

  有一段时间不经常来往,但仍时有电话联系,他总说自己“老年痴呆”,不记得事情了。他留的电话有好几个,一个是家里的,一个是书店里的,后来才知道那个电话号码是书店旁边咖啡馆的,他竟然每天都到咖啡馆报到,有事情联系就打咖啡馆电话,服务员也都知道他。一次,参加图书颁奖典礼,他给我手机号码,可惜他自己也记不住手机号码,而用纸贴在手机背面。

  2014 年国庆长假,我和简平兄一起约沈公聊天,他把地点定在书店里的雕刻时光咖啡馆。点了一杯咖啡以后,就开始聊天。聊到自己的书房,沈公竟然热情地邀请我们去看,这很令我感到意外。我们匆匆离开书店,上了出租车,没有几分钟就到了他的书房。书房朴实无华,正符合我的审美。自己设计安装的角铁书架,还有自己设计的照明电路,本身就说明了沈公的个性。而里面的藏书,很有特点,甚至有几架都是音乐书,我的译著也赫然其中。墙上悬挂丁聪作于1987 年的《〈读书〉百月生日气象记录》漫画,有诸多名人的签名,十分珍贵。特别是书房里还包括了多年积累下的手稿,我看了怦然心动,几次想联系沈公,纳入馆藏,可是他总有托词。估计是另有下家,或者有不便之处,我也不再勉强。

  我自己也爱吃,也喜欢烹调,自然对吃有一定的讲究,虽然没有达到美食家的程度。特别是每次吃臭豆腐、炒大肠的时候,我们之间更是“臭味相投”。

  有几次,我们一起吃如皋菜,能体会到南方的特色,自然少不了草头圈子、大煮干丝等特色菜。吃饭以后,他总会向大家作总结发言:“欢迎大家不久的将来参加我的追悼会!”不熟悉的客人听了不知所措。看上去幽默,但表现出对人生的淡然态度。人生的终极目标不是寿命,而是过程,我们都理解了他的意思。

  最近,时而还有机会见面,见他喜欢吃醉虾,是活虾用酒和调料现场调制,眼睁睁看着活虾醉晕过去。这道菜北方不多见,北方人也不一定喜欢吃。席间,他总爱喝一瓶啤酒,虽然家里人不希望他多喝,还是少不了这口。

  吃饭前,他会去逛书店,而一般不会空手而归。吃饭迟到,大家怕他是迷路了,其实他又提了一捆书过来,饭席上向大家介绍自己的收获,甚至还把买的书送给别人。

  民以食为天,偶尔衍生出社交的功能。到了晚年,不是为了吃饱,见到那么多朋友本身就是乐趣,而且还能享受美味,这真是神仙的日子。


原载:《八八沈公》,浙江大学出版社2019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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