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曾漱老师突然离开了我们,离开得那么快!在三个月前,她还是那么地精神,那么地热爱生活。在向她告别的那一天,我向我的同事请假,说我的一位好友去世了。我的同事问:“你的朋友多大了,怎么那么年轻就去世了?”我说:“那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是的,庞老师是我的一位老朋友,这不仅因为从年龄来看她几乎可以作我的祖母,而且还因为我们已经是十年的朋友了。
记得那一年,我刚到北图工作时,王丕忠老先生来到了我的办公室,说庞老师要赠书给北图。我说,我抽空到她家去看一看。于是,我去了庞老师的家中,初次认识了庞老师。在处理图书的时候,庞老师很注意我的举止。庞老师大概觉得我可以信赖,就问我:“你的外语怎样?”我说:“马马虎虎吧!”她说:“我女儿有一些资料要译成英文,不知道你能不能帮个忙?”我说:“我可以试一下。”就这样,我认识了她的女儿高嘉陵,帮她完成了会议论文;同时,我也认识了她的外孙女小弥和外孙小海,认识了她全家所有人,我成了他们的朋友。
在以后的几年中,我主要与高嘉陵和小弥等接触较多,只是偶尔给庞老师打一个电话。可是,庞老师却一直没有忘记我。新年来临之际,她总要请我到她家中去,把我当成是她家中的一个成员,与他们全家共度新春。有一次新年,她还特意单独请我到她家中,为我做了一桌子家乡菜,例如笋干烧肉、火腿蹄胖汤等等,使感到了家庭的温暖。我们俩边吃边聊,一直到深夜。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把我们联系了起来。
庞老师尽管已是古稀之年,但思想还是很活跃,思路很清晰。我们谈论的话题很多,包括历史、政治、时事、音乐、教育,也包括江南的风情和各自的经历。有时高兴起来,她会哼上一曲,或者讲几句家乡话。我真为我能有这样一位忘年知己而感到高兴。我很少能遇上这样一位年长但又不迂腐的老人。我感到,她如同老师似地对我寄予厚望,又有点象长辈似地关心我的生活,但更象一个同龄的朋友在与我平等地交谈。从她的谈吐中,我不时地找回了自己学生时代的理想。在繁杂的现实生活中,在急功近利的环境里,这些理想渐渐地淡漠了、忘却了。只有在与庞老师在一起的时候,我才重新看到了人们对真、善、美的追求。
我认为,一个人在事业上要有所成就,必须有一定的理想。大凡人在青少年时代,都有着各自的理想,幻想自己未来能成为科学家、工程师、医生、小说家……。但是,现实的生活需求又使得人们在成年以后逐渐失去自己的理想。人们为了自己的生存,或者为了完成本职工作,或者为了使自己在功名利禄等方面有所得,不得不整天忙于琐事,逐渐地远离理想,终归于老于世故,或者碌碌无为。
庞老师是这样一个人,她不仅整天忙忙碌碌,还始终有着自己的理想,一种自我陶醉的境界。她不仅自己如此,而且还将这种境界去影响别人,特别是青年人。我每一次见她以后,总感觉到又呼吸了一次纯净的空气,在喧嚣、繁杂、骚动的现实社会中找到自己应有的位置。所以,尽管我后来各种事务缠身,还是抽空去看她;其中一方面的原因,也是给自己寻找一个宁静的港湾。
我逐渐地了解了庞老师的经历,我开始佩服她对人生的执着追求。当我听说她能为几十年前的好友平反昭雪、寻找工作而到处奔波的故事时,我落泪了。我听过许多动人的故事,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我是第一次真正地看到,而且是那么地执着,那么地无私!
我出国进修,筹备国际会议,翻译音乐史,一时顾不上去看庞老师,只是经常地给她打电话。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了。我知道,庞老师现在正在为《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的修订版做索引,几乎每一个条目都要看一遍。我们经常在电话中谈起有些人名和地名的译法,谈到人们常见的错误。我自己也经常作一些翻译工作,知道为这么大一部百科全书作索引是多么巨大的工程。为了名或者利,一般年轻人是不会愿意干这样的工作的。庞老师是年近古稀的人,竟然还能为此而忘我地工作!
庞老师对我的成长也十分关心。她问我:为什么不继续深造?为什么不搞学问而陷入日常的事务中?为什么不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她甚至还辗转通过浙江大学的校友去打听我的学业和我导师对我的评价(因为我的导师也是浙大校友)。我每次见到她,她总要谈起这方面的话题。我理解她的好意,但是人生的道路不是完全可以由自己选择的。我来北京的本意是想在学术研究方面有所发展,但是自己也没有想到会干上了图书馆,爱上了图书馆,并且在图书馆领域小有成就。不过,每当她听说我在事业上有所成就,都会露出欣慰的笑容。在她临终前,得知我已经考上了博士研究生,感到十分高兴,并且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的朋友和子女们。?
1997春节,我终于抽空去看望了庞老师,她还是那么地忙碌,那么地侃侃而谈,那么地关心他人。她说,她有一位叫胡品清的同学,很有才气,整天沉湎于图书的世界,写了不少书,她想把这些书介绍给北图。我说很好,可以联络一下。我没有想到,这几乎是我与庞老师最后一次交往。她这时已经知道了自己患晚期肝癌,但还是积极联系,如何挑书,如何托人带来,如何报销各种费用,如何写谢函等等。她说:“我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应当把该干完的事情都干完,不要留尾巴给别人。”
在她去世前约半个月,我去了她的家中。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在她家里看见她了,也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谈话。我看见她已经明显表现出了疾病的症状,脸上发黄,腹部浮肿。我感到是没有救了,我没有什么话可说,只是闲聊了一会儿。我们谈话之间,一直有电话来。我听见她在对朋友说:“……我相信我能战胜疾病,我相信我还能活下去,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一个老人,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工作,献给了别人,在垂暮之时,还能如此热爱生活,对生活充满信心,如此地乐观,这是很少见的。
我与庞老师认识是因为赠书,我们之间谈论的话题是图书,最后的交往仍然是为了赠书。书在我们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它跨越了时代和年龄。
庞老师走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是,她那曲折而坚定的足迹,却深深地印入了我的脑海中。
1997年11月6日
《她 捧着一颗心来:纪念庞曾漱文集》,海潮出版社,1998年,第348-351页;约3千字;转载于《心香一瓣》(“读者·朋友·老师-怀念庞 曾漱女士”),华文出版社,1998年,第147-151页